一个真正的文学翻译工作者该具备怎样的素养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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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日(2015年12月),冯唐翻译泰戈尔《飞鸟集》事件喧嚣尘上,这本被网名称之为《飞diao集》的译本据说都已经引起了印度政府的不满,最终以该译本全线下架而暂告一段落。但是这却在文学界和翻译界掀起了风暴:究竟怎样才算是文学翻译?一个文学翻译工作者该具备怎样的素养?本文就是一个知名文学翻译工作者的自述,从中我们也许可以得到答案。

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,我翻译出版了10本书(不包括再版)。从练手阶段没有资历,只能接到诘屈聱牙、自己都读不下去的悬疑小说,到积累一阵后,开始译一些文学经典和社科专著,再到这几年只译对自己意义重大的作者。沿途的风景谈不上是玫瑰色,却还是妥妥地把我引入了一条羊肠小径,路的尽头是无尽的青苔,如一颗散焦的瞳孔所看见的大片深绿,沁凉、绵密、轻颤着,不带感情地托举着我,令我获得一种一切旷野恐惧症患者都熟悉的安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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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说是学外文出身,我并没有把文学翻译当作自己的志业,也从未获得过足够这么做的时间。和这个时代的大部分译者一样,翻译是白日的劳作结束后昏灯下的零敲碎打,虽然谈不上争分夺秒,却是一种需要蓄意为之留出时间和能量的夜间工作。译者永远是一种夜行动物——即使不在物理的时间维上,也在心灵时间维上——词语的排排立柱与管风琴在你身旁升起又降落,摩擦你的敏感系数,铺设或阻扰你一步步深入语言统御的幽暗国度。首先是和原作者对峙,然后是和自己——这对峙漫长、循环往复、永难令人放心,在翻译诗歌时,尤其可以把人逼疯。这儿确是暗影幢幢之地,每当眼睛指出一片开阔的林地,耳朵却又会把人带上荆棘蔓生的岐路,而在查询词源和相关资料时,短短一行文本就可诱人走进音义和语境的蛛网迷宫,需要脑中的daemon在某个时刻喊停并做出决断——“你不需要一张无限的清单”——否则,译者最终会迷失在这座可能性的迷宫深处,万劫不复,而书籍也将永远没有完成那天。

13世纪神学家,方济各会总长波那文图拉将写书人分为四类:“有四种制作书籍的方法。有时是一个人写别人的字,不添也不改,他只是被称作‘抄写员’(scriptor)。有时一个人写别人的字,把别人的片断汇聚在一起,他就叫作汇编者(compilator)。有时一个人兼写别人的和他自己的字,但还是以别人的字为主,自己增添的字只是为了阐明问题,他就不能被称为作家,而只是评论者(commentator)。有时一个人兼写自己的和别人的字,而用别人的字来作为证据,他就应该被称为作者(auctor, 英文“author”的前身)”。

这是一种典型的中世纪作者观,其根基是印刷术通行前寸字寸金的手抄本文化。实际上,中世纪写书人还包括第五类人,“用自己的字来逐一表达别人文字的人”,也即翻译者。与今天看法迥异的是,中世纪译者往往被看作是最接近现代“作者”的那类人(即波那文图拉笔下的 “auctor”)。绝大多数中古盛期文学巨擘如但丁、薄伽丘、乔叟、高厄都曾将大量晚古或中古早期作品从拉丁文或其他官话译入俗语(vernacular),譬如乔叟从中古诺曼法语将《玫瑰传奇》译入中古英语伦敦方言(莎士比亚时代及现代英语的前身)。从语言史上看,正是这批译者作家的努力,为俗语作为文学语言登上历史舞台奠定了基础,否则现代英语、现代意大利语或其他语种的文学史将无从谈起。从自我教育的角度来看,这些中古作家无不将翻译经典作品视为完善个人诗艺的关键步骤,他们的翻译作品也向来被归入其作品全集,而非作为译著另录。无限尊崇“古书”(olde boke)、以手抄本为文化载体和精神源泉的中古作家们甚至常常“假托”自己的原创作品为译作,比如乔叟就在《特洛伊罗斯与克丽西达》第二卷序言中自谦(或自我开脱):“我所写情感并非个人杜撰/ 而只是把拉丁语译成本国的语言……如有的词语不妥,并非我的过错/ 因为我只是复述了原作者的话。”

贯穿欧洲中世纪的这种有意无意对译者和作者身份的混淆,到了现代无疑会被皱眉视之。在后印刷术时期的今天(文学史强调作者的个体性,文本的地位首先由其独创性确立,个人风格被拔高到近神的地位,而非如中古时期般以沿袭古书传统为荣),绝大多数翻译理论体系奠立在“忠”之原则上,词义之忠以及风格之忠:在字面义大致无误的前提下,译者对原作者语言风格上的任何篡改都被目为僭越。对此类准则我没有异议,一切“书籍制造者”毕竟只能在各自所处的时代背景中工作,但对翻译我确实怀有其他的寄托。一方面,翻译中近乎体力劳作的部分,那份类似于打坐的心无旁骛,在日常创作和学术工作的疾风暴雨间稳稳托住了我,使我免于巨大的挫败感所带来的频繁崩溃。另一方面,作为一名写作者,翻译大师作品的过程对我自身语言感受性的侵略、扩充与更新,以及我的语感daemon们同这类侵略间看不见的角力或和解,是我怀着兴奋,乐意看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;我愿我成为一座语感和风格的竞技场。

作者简介:包慧怡,复旦大学外文学院教师,爱尔兰都柏林大学英文系中世纪文学博士,研究中古英语诗歌及八至十四世纪手抄本,兼事现代英美诗歌及爱尔兰现当代文学研究。撰有专著《中世纪感官史语境下的英国诗》(即出),文学随笔集《翡翠岛编年》(2015)及诗集《我坐在火山的最边缘》(2015)。译作包括西尔维亚.普拉斯《爱丽尔》、 伊丽莎白.毕肖普《惟有孤独恒常如新》、玛格丽特.阿特伍德《好骨头》、保罗.奥斯特《隐者》等十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