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国文化 | 毛泽东思想与美国“政治正确”

我至少见过三部（上世纪）90年代出版的美国“非主流”小词典，书名分别叫做《今日用语词典》（锡特·莱纳与盖莱·贝尔金合编）、《无偏见用语手册》（罗莎莉·马吉奥编）和《政治态度正确的规范用语词典》（克列斯·塞夫与亨利·皮亚特合编）。诚如最后一部书名所示，三本小词典有个共同的追求，那就是教会读者慎择“政治态度正确的”（英文原词见文题，缩写PC—与“个人电脑”英文缩写同形）词语。虽说是“非主流”，出版商中有诸如休夫顿—密夫林这样的大家， 可见书虽轻薄，最多的也只收五千条目，意义不可小觑。

“政治态度正确的”可算今日美国社会最时髦的字眼之一。它频频出现于各种年龄段和各阶层美国人的言语中，还被印上恤衫甚至汽车牌照。我做过一件笨事，拿了一支荧色笔，把这个字眼从1993年8月3日的《华盛顿邮报》中勾勒出来，从头版头条到报屁股，竟得38处之多！

何谓“政治态度正确”？要害无非是反歧视，反偏见。当然，同时也有增强保护环境意识等公益范畴的内容。反歧视是多方面的。譬如说不得歧视少数族裔成员，因而

不可把亚洲移民称作“东方人”（Oriental），而应称“亚裔”（Asian）；不得歧视妇女，因而不可把渥庇·戈德堡（黑人女影星）叫作“女演员”（actress），而应称“演员”（actor）— 更有甚者，所有以man收尾或以master起首的复合词，如mailman（邮递员）和master key（万能钥匙），都是“政治态度不正确的”；不得歧视残疾人，所以“有生理缺陷的”（handicapped）或“有残疾的”（disabled）等词应由“健全状况与众不同的”（differently abled）代替；不得歧视同性恋者，以至于总统演说也得小心翼翼避开刺激性字眼，把同性还是异性的性爱倾向，模糊地称之为“状况”（status）；

不得歧视老人，因而才有全美三千多所的“成人白昼托管所”（adultday care centers）；

不得歧视体态肥胖的人，因而要忌讳“肥胖”这个丑恶的字眼，改称“福态的”（dignified）或“体积较大的人”（people of size），对这类人的歧视则称之为“体积歧视”（sizism）或“形体歧视”（shapeism）；

不得歧视非婚配的性伙伴，因此“情郎”、“情妇”或“情人”之类称呼，不妨一律以“至关重要的那一位”（significantother）取代；

不得歧视动物，所以“宠物”（pet）最好称为“动物伴侣”（animal companion）。如此等等，不一而足。

上述“政治态度正确的”用语个例，固然不见得都会扎根存活，然而把反歧视、反偏见看作“破模”（po-mo的音译，post-modern— 后现代—的缩写）英语中的一股浪潮，大致不错。

自然，反歧视和偏见过了头，本身也会成为歧视和偏见。例如，妻子阉割丈夫被一帮巾帼英雌连声叫好，认为是“政治态度正确”之举；好端端一个Cooperman的家族姓氏非要旷日持久在州法院打一场官司，改为Cooperperson不可；开个无害的玩笑也会受到“性骚扰”的指控。如此闹腾下去，何以不会出现“大女子主义”？到那时，追求“政治态度正确”的“爷们”、“哥们”难道不会说“母语”（mother tongue）也是个偏见词，非改称“家长语”（parent tongue）不可？

最后的但并非最不重要的，据权威人士考究，politically correct还是美国人从中文说法译过去的，“植根于毛的思想”（见1993年5月23日《纽约时报》“论语言”专栏文）。谁说咱们中国人对英语的贡献仅止于“功夫”、“点心”之类的单词呢？

（陆谷孙）